原刊于《南方周末》2022年12月20日,编辑:刘悠翔
目录一:“皇帝的金锄头”式的科幻设定二:陈腐的中产阶级庸俗化叙事
“皇帝的金锄头”式的科幻设定
2022年12月16日,历时13年,数次跳票之后,詹姆斯·卡梅隆的特效科幻巨作《阿凡达》的续作《阿凡达:水之道》在中美院线同步上映。截至2022年12月18日,上映仅三天的《水之道》在中国大陆的票房就超过3.9亿元。与此同时,《水之道》还获得了豆瓣电影评分8.2、IMDb评分8.1(满分均为10分)的高分,称得上叫好又叫座。但是仔细观察一下对《水之道》的评价,就会发现,所有的好评全都聚焦在画面和特效上,而对于一部电影更为重要的剧情和故事则鲜有讨论。这让人不得不思考,除开画面和特效,《水之道》是一部配得上如此票房和好评的电影吗?
《水之道》的视觉和特效为观众们普遍称赞。该片概念图。 (资料图/图)“皇帝的金锄头”式的科幻设定科幻设定,或者说世界观,是一部科幻电影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也是科幻电影区别于其他类型电影的根本特征。一部优秀的科幻电影,其中的科幻设定,并不是独立于其他部分存在。恰恰相反,这些科幻设定,会作为电影剧本构建最初阶段就需要全面思考的一个重要因素,影响影片的各个层面。比如国产科幻电影《流浪地球》,其中的核心设定其实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因为太阳要熄灭了,所以全体人类把地球改造成了一艘巨大的飞船前往新的目的地。围绕这个设定,有了大到“行星发动机”“国际空间站”,小到“运输车”“蚯蚓干”之类深入电影各个角落的设定。这些设定也影响到整部影片中人物的活动和行为动机,显得与我们的日常生活完全不同。这些加在一起,才构建出了《流浪地球》中那个真实可信的世界。在此基础上,《流浪地球》的故事才是真实可信的。《流浪地球》电影之所以好看,正是来自这样的真实感。但是在《水之道》里,完全不是这样。
《水之道》概念图。 (资料图/图)1970年,赞比亚修女玛丽·尤肯达向美国航空航天局科学家恩斯特·施图林格博士提问:目前地球上还有这么多小孩吃不上饭,他怎么舍得为远在火星的项目花费数十亿美元?施图林格博士回信道:美国航空航天局的预算只占美国每年财政预算的很小一部分,而每年,都有大概一千项从太空项目中发展出来的新技术被用于日常生活中,这些技术打造出更好的厨房用具和农场设备、更好的缝纫机和收音机、更好的轮船和飞机、更精确的天气预报和风暴预警、更好的通讯设施、更好的医疗设备,乃至更好的日常小工具。如今,我们每天的日常生活也都在被日新月异的诸如人工智能、大数据计算、新型材料等科技进展改变着。这是现代社会的基本运行规律。《水之道》似乎无视这套规律。在《阿凡达》系列的设定中,人类已经有了可以进行星际航行的太空舰队,有了能够实现人类意识提取和转移的技术,以及可以进行人体克隆和改造的基因科学。但是这些设定只存在于故事的背景中,被男主角在电影开场当做画外音念了出来。而在长达三个多小时的《水之道》正片中,几乎感受不到人类未来科技的痕迹。
片中主角萨利的行为逻辑存在明显漏洞。他的坐骑被国内网友调侃为鳄雀鳝。 (资料图/图)不仅人类士兵使用的武器枪械看上去与现实中几乎没有差别,影片中不管是飞机还是船只的驾驶方式和动力系统也看不到任何“未来感”。最为离谱的是影片花了大量篇幅去展现人类捕捉图鲲的那场戏。捕鲸炮、浮筒、深水炸弹的捕捉方式,让人不得不去思考,这到底是讲述发生在遥远未来的科幻电影,还是展示20世纪初人类捕鲸历史的纪录片。
1921年的捕鲸炮照片。 (资料图/图)在这些本该展现科技感的地方,《水之道》呈现出一种毫无想象力和未来感的景象。而更让人感到缺乏科幻应有魅力的,是影片对角色和其所处的社会的塑造。作为人类对立面的阿凡达人,其设定和刻画上则完全照搬北美印第安人和太平洋岛屿原住民。作为另外一方势力的人类士兵,则充斥着好莱坞传统爆米花电影中对于反派士兵的刻板印象,包括且不限于:一直硬挺着的扑克脸和语调,对龙套角色刻意展现的残暴,平时显得心思缜密关键时刻必然上头等等。如此刻板化的角色塑造,甚至在近十余年的好莱坞大投资电影当中都已经很少见到了。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就在于编剧缺乏科学素养和科幻精神。“星际飞船”“意识上传”“克隆人”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些孤立的名词。似乎在他们看来,科幻就是古代人用木勺子吃饭,现代人用不锈钢勺子吃饭,未来的人用量子元宇宙勺子吃饭,也就是“皇帝一定用的是金锄头”式的想象。他们无法去想象,这样的设定需要怎样的社会基础,又会造成怎样的变革。与此同时,他们也缺乏对于现代社会结构以及普通人的生活的体验。这就使得他们无法想象,在这样一个背景设定之下,社会结构和其中的人物应该是什么样的,而只能用自己所知道的那些符号化的刻板形象去拼凑。作为这一论断的证据,根据豆瓣电影的信息,《水之道》这部电影,包括詹姆斯·卡梅隆在内的五名编剧,在2009年《阿凡达》上映之后的整整十三年里,以编剧身份参与制作的非翻拍、非系列续集原创电影只有一部,那就是里克·杰法和阿曼达·斯尔沃参与编剧,2015年上映的《海洋深处》——那是一部讲述1820年捕鲸的电影。陈腐的中产阶级庸俗化叙事
如果说科幻设定部分的问题还可以被视为科幻迷们挑剔的“高标准严要求”,绝大多数普通观众并没有那么在意的话,《水之道》在故事和人物塑造方面的问题就只能看成现今好莱坞编剧能力退化的典型了。现今好莱坞编剧能力退化最为明显的特征之一,就是所谓“中产阶级庸俗化叙事”的泛滥。在这种叙事模式下,看不到任何超越家庭叙事范围的内容。不管是基于科学、历史或者宗教的宏大主题,还是基于个人英雄主义的古典叙事,全都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当代美式中产阶级家庭中的各种琐事,以及家庭成员之间的矛盾与和解。就像是尼采所说的“末人”,生活中所有重要的问题都已经被解决了,末人面对的只有生活中鸡毛蒜皮的小事。
《水之道》剧照。 (资料图/图)2021年播出的科幻剧集《基地》就在这种庸俗化的创作理念的影响下,将一部宏大的“银河帝国衰亡史”,降格成剧中几个人的感情戏与家庭剧。同样的,阿凡达这样一个本来应该讲述两个跨星际智慧种族相互斗争与理解的史诗故事,也被庸俗化地降格成上校和主角萨利的私人恩怨,以及萨利一家融入新环境的青春校园剧。不仅如此,《水之道》在私人复仇和融入新环境这两个地方做得也相当缺乏新意。《水之道》的编剧似乎都懒得去思考,抑或是没有能力去思考,怎样把这两个在好莱坞历史上已经重复了无数次的经典桥段写出些许新意。上校一方与萨利的对手戏,几乎原样不动的复刻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曾经流行一时的动作片戏码,也就是“引退老兵与曾经的旧战友相互厮杀”,这已经被尚格·云顿、史泰龙、施瓦辛格等肌肉猛男演绎了无数遍。而影片中花了接近一个小时刻画的,萨利的孩子们融入新环境的戏码,拿掉最后图鲲出现的那一小节,完完全全就是老套的“父母因为工作搬家,孩子被迫转学,与新学校的同学产生矛盾,最后不打不相识,结识新朋友”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对角色的塑造,《水之道》的编剧似乎也采用了最“省力”的做法,那就是放弃刻画人物的复杂度,只是把他们当做一个个标签化的工具人。比如水上部族的首领,只剩下“首领”这个干巴巴的标签,他在片中做的所有事情,就是摆着一张严肃的脸对族人下达各种命令。而捕捉图鲲的船长,就是一个只剩下“贪婪”这个标签的船长,除了捕捉图鲲,提取精华分泌物之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想做。
水上种族的首领(右)在片中只会一脸严肃地发号施令,是典型的工具人。 (资料图/图)影片中所有人物的行为举动,也不再是出自角色本身的行为动机,而是像提线木偶一样,去机械地完成编剧设想的一个个剧情节点。这种主题先行的工具人做法,加上老套而又庸俗化的剧本创作理念,导致《水之道》在情节上有大量让人忍不住想要吐槽的降智内容。比如蜘蛛作为一个和纳威人从小一起长大,心理认同完全是纳威人的小孩,被上校抓住之后,就因为那么几句不知所谓的对话,就从坚定的反抗者变成了带路党。而且一路带着上校一伙人拷问纳威,看着上校他们屠杀阿凡达人的坐骑,烧毁纳威人房子,其间甚至连一点儿反抗或者羞愧都没有。而在影片最后蜘蛛再次反跳回纳威人这边的时候,不管是上校一方,还是阿凡达人一方,对此都没有任何表示。仿佛他就是一个可以随时选择在死敌双方随意站边的自由人。
《水之道》中,和阿凡达人从小一起长大的蜘蛛,面对人类的侵略时轻易地做了叛徒。 (资料图/图)詹姆斯·卡梅隆在《水之道》片场。 (资料图/图)